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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山东临沂 / 薛清文 《​ 嗨! 不就是那点地蛮》

阅读量:3601408 2019-10-20




作者简介:
     薛清文,山东蒙阴人,中学高级教师。青年时期喜散文诗歌,文风细腻沉郁,作品散见于江苏、吉林、河南、湖北地方报刊,加入临沂作协青年诗人协会,后因工作忙碌辍笔,读的多,写的少,文多短小,用词必工。小说倾向于散文化叙事,极尽铺陈之能事,结尾处触碰灵魂、撩拨情愫。小文娱情,多为故弄玄虚,读者无需认真。

  嗨! 不就是那点地蛮
    1. 买      地     

        我们家二代贫农,而要说起我的家史,却要不得不从我高祖那儿讲起。读者朋友别嫌我啰嗦,半盏粗茶,一支香烟,吞吐之间,和您聊一聊土地,探讨一番人生。
        咱就朴朴实实聊,就用这俚语村言,演绎一段历史,展现一部活剧。毕竟一辈一辈的人,有着阻隔不断的筋骨血脉,辈辈都各具风采。
        按照成份划分标准,我爷爷那辈儿铁定的地主。我高祖本是个土秀才,为经济所迫就做了个行商,赚了钱,要给我曾祖捐个监生,钱是花了,大清朝没了,事情也就黄了。无聊之余,我曾祖在四邻八乡开始了圈地运动,每年秋天,他都顶着骄阳,戴着斗笠,斗笠上插一长串蚂蚱,在野地里边走边看。这是借逮蚂蚱为名,考察土地,见到庄稼长势好的地块,曾祖就拔不动脚,他要做足功夫,把地整过来,把地契揣在自己兜里,夜里才能睡觉安稳。
        世上就没有像曾祖这样执着的人,大清幸亏是没了,要不,读书只要上进,他老人家怎么也能混个大学士。曾祖对土地的痴迷常人无法理解。我们这里过去是三年一大旱,两年一小旱,每到春天青黄不接,曾祖就会“善心”大发,仓房门一开,账簿上的记录就开始往下滚动,后面都有签字画押,账房抽屉中皮夹子里地契越摞越厚。尤其灾年,穷人掲不开锅,卖儿卖女都使得,又哪能在乎那点地、那张纸?几斗粮食,就能换亩好地。可曾祖不这么看,在他脑袋里,亲情远没有土地重要。朱大疤瘌相中了曾祖水灵灵的幺妹子,托媒人来说。曾祖回他:拿泉篑里十五亩洼地作聘,这事才有个商量。
        曾祖对自家人吝啬刻薄,鸡下个蛋要拿去换钱,也舍不得给孩子吃。虽然高祖给他张罗娶了三房太太,二房生下我姑奶奶,大出血死了,三房有毛病疼钱不给治,不到三十也去世了。只有大太太育有一个儿,就是祖父。祖父先天不足,肺痨,乡间也叫齁包,干不了重活,曾祖就拿他当个废物点心养着而已;我姑奶奶十五就嫁给大东关种菜的菜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别说贴补家里,逢四时八节,还得倒贴与她。
        而和本村朱大疤瘌结亲,是曾祖最为辉煌的一笔买卖。曾祖有自己的额外的心思,那就是多弄一个不要钱粮还肯卖力气的长工。秋天掐高粱割谷子,朱大疤瘌来帮工,望着满天红彤彤的高粱和一地沉甸甸的谷穗,黑着个驴脸闷闷不乐。曾祖隔着几垅地就骂起来:“不就是这点地蛮!换我那水灵灵的妹子,不便宜了你这个喘粗气的牲口?耷拉着个驴*脸子给哪个瞧?赶紧滚蛋,跑慢了我一镰削死你!”
    2. 卖      地     

        曾祖咽气那天晚上,一夜的秋雨。曾祖人都糊涂了,嘟哝半晚上,没有一件事不说地。某某地长什么庄稼,某某地要防旱还是易涝,某地是买的还是典的,某地适合春种还是秋播。祖父抱着皮夹子跪在床前,皮夹子里面全是地契,听了个稀里糊涂。
        祖父从不下地干活,生活却很讲究,简直就像乡土版的朱自冶,标准美食家。早上曾祖母用槐花蜜沁俩鸡蛋,祖父趴被窝边喝了才起床。院子里一溜香椿树,斜出的枝条上高高低低挂了十几个铜制鸟笼,里面也不是什么名贵的雀鸟,就是斑鸠啊,野鸾啊,黄雀啊画眉什么的,还有几只信鸽。起床后,祖父第一要做的,是吹吹口哨,逗弄雀鸟,然后是喂食喂水。一个时辰之后,骑着脚踏车去城北关胡家铺子吃茶吃油果点心,然后去西关听戏嗑西瓜籽,去老石家看图章字画,逢集的时候去大东关姐姐家蹭顿羊肉饺子或者猪肉馄饨,下晚儿府前街割斤肴肉打斤散酒,回去菜坛子里扯几枝腌香椿芽,只喝得一个狗俩尾巴,烂醉如泥,呼噜一夜,一夜呼噜。
        这就是祖父日常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祖父只有在卖地的时候,才变得兴奋和聪慧起来。土地的四至,平方的丈量,价格的确定,地契钱款的交割,需要大量的体力和脑力。很难想象,祖父那个小身板儿,三天两头卖地,是怎么支撑下来的?二百四十一亩洼地肥田,一百二十亩山岭薄地,还有二十亩长满碗口粗细柏树的荒山,就这么今天三亩,明天五亩卖掉了。
        手里的地契越来越少,坊间关于祖父的不大好听的闲话也多起来,再难听无非就是个败家子,好吃懒做,得空吸两口,瘾也不大,别的,祖父那细筋薄柳的身板儿也做不来。
        我姑奶奶比我祖父小十九,比我大姑大一岁。我姑奶奶出嫁的时候,祖父没要聘礼,而且还给了十五亩好地作陪嫁,这无非是表达对我曾祖拿亲妹子换地的不满,想挽回点不良影响,挣扎个活人的脸面。
        祖父不干活,四子二女还有一个小脚的婆娘,确是实在的要吃要喝。十年九旱,十亩八亩地租出去,换不回半口袋地瓜干。卖个孩子吧,肯定没到那地步,那是说给欠租子的穷汉们听的;房子就三间南屋外加跨院两间西屋,孩子们住着呢,肯定也不能卖;那就只有卖地,把孩子拉扯大再说嘛!
        祖父倒不在乎大家的意见,就是祖母,曾经的大家闺秀,受不了大家的差评甚至是恶评,几次含着泪要上吊自杀,又放心不下孩子们,终究功亏一篑,得享天年。
        祖父习惯了祖母的折腾,说不就这点地蛮,生不带来死带不去的,糊弄着孩子们长大了就行。
        正是: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五服。地卖光了,连半亩不到的祖坟都典出去了,祖父就没给自己留脚后路。
        大姑父,祖父的大女婿,实在看不下去了,用平板车拉来了两大口袋高粱,一袋堵嘴巴,一袋赎回坟地。女婿一番孝心,感动得祖母热泪盈眶,老泪纵横,涕泪交加。
       1950年,工作队的同志根据农会骨干分子的意见,在成份问题上,要把我家划为地主。祖父到工作队反映情况,说我46年以后就一个婆娘,几间破屋子,地也没有,有也就半亩不到的一片坟圈子,我算哪门子地主啊?
        最后,我家划为贫农,还分了五亩地一头牛犊,顶着贫农的红帽子,得了个中农般的大实惠。
    3 .造      地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村子里有得浮肿病死人的情况。祖父痛下决心,在政府还没有设法控制移民的时候,留下我大娘看家,一家十几口人闯了关东。
       1964年,情况好转,祖父也病得厉害,咳血,硬生生拖拽大家回了山东,在兴安岭当伐木队长的父亲也回来了,只有二伯父一家留在了造纸厂。
        父亲回来的正是时候,农业学大寨已经开始。父亲先干生产队长,后来是革委会主任。父亲带领社员同志们开始了战天斗地的豪迈壮举。
        村里人多地少矛盾突出,1964年冬天,父亲带领大家先是垒地坝,从村南边东西向垒起,东西长差不多有五里地,高的地方有一丈多,矮的地方也有半米多,用石头像砌墙一样垒起来。每隔50米一道坝,一个小队完成一道坝,三个小队一冬天就垒起来三条坝,规定哪个队填的地就归哪个小队所有,要保证质量,不能糊弄鬼,垮塌了地坝子还得你修。
        过了春节,父亲动员木工组把各家的手推车修理好,动员铁业组准备三百多件镢头和铁铲,从西南面黄土坡取土,运到石坝里造地。喇叭高唱,红旗飘飘,笑语欢颜,人流如织。
        煎饼自带,队里管咸菜和绿豆汤。从1964年到1974年,从村南到村北,共修整了31道梯田,鸟不拉屎的荒岭,变成了高产田。
        高耸的黄土坡,变成了三四百米宽,六里长的一条黄土沟,每年夏天,暴雨过后,下游东汶河就成了一条黄龙。
        造好地,父亲开始琢磨灌溉问题,扬水站修了三级。修第三级的时候,石头成了大问题。父亲在坟圈子里转悠一圈,带头把祖父的坟扒了。
        有了水,就栽树。靠山脚是两层花椒园,采花椒是小学生的必修课,采的多可以奖励红苹果,要是像我那样见着苹果就把剪刀扔了,回家是要挨捶的。
        村南村北搞起了两个几十亩的苹果园。苹果采摘了,供销社采购站会来卡车拉。说是供应北京,既然是给毛主席吃,我们绝对没有意见,能看看送给毛主席吃的苹果就特别幸福了,真的。
        村北的地坝上都种了桑树,高高大大的。林业队紧邻小学校有两排饲养室,里边是沙沙吃桑叶的蚕宝宝。嫩桑叶用筐背,蚕宝宝长大了,吃得的也多,就带着枝条用平板车拉,其间紫红色的桑葚酸甜爽口,是我们小伙伴们的最爱。
        村南头的地坝上隔二三十米就有棵枣树,秋天枣子成熟,全村出动,每个地坝上都站满了人,噼噼啪啪竹竿舞起来,通红的枣子乱颠。枣子在场院里堆成小山,家家拿布袋子分枣子。
        枣子吃多了,胃不好的孩子一节课蹿好几次茅房,老师只得把一节课分三段上,中间会喊小子们上厕所或妮子们上厕所。
        地里分片种黄烟、地瓜、高粱、大豆、花生,十分壮观。秋收的时候,一样一样赶着来,庄户院里一下子富足起来。
        1978年秋,父亲瘫痪了,颈椎出了问题,脖子以下基本无知觉。县医院大夫说这毛病忒怪,全中国也没有好办法。
        父亲躺了三年,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实病虚病都瞧着,神婆神汉送走一茬又一茬,螃蟹蝎子蜈蚣,猫肉狗肉老鼠肉,甚至是死人骨头汤也喝了,总不见好。
        父亲用嘴巴翻书,教我认字学习。和学校老师讨了半盒粉笔,我就在床头母亲陪嫁的衣柜边上写字,这样可以方便父亲歪过头来检查。父亲的教材,就是一部商务印书馆的《同文字典》。
        父亲老是说:“好好学习,上大学,走出去吃国库粮,给村里老少爷们省二亩地!”
        我应着,心里嘀咕:不就是二亩地蛮!考不上大学,我拉根棍子讨饭去。嘻,谁稀罕你那二亩地,累死填不饱肚皮。
        父亲神婆看多了,一神一个说法,精神也不大好,有时呜呜地哭,有时嘿嘿地笑,有时又瞪大眼睛说:“我是蛇精,是条千年的白练蛇。”吓得我和弟弟奔逃而去。母亲说,没的是修坝时伤灭了神神?弄了纸香去坝子下烧。不管用。
    4 .分      地     

        1980年年末,父亲在济南第四人民医院动了手术,主刀的是一位姓郑的大夫。手术做完了,可150元的手术费没有着落。
        母亲去问支部书记兼大队长想办法。书记说恁六姐,这是钱啊!是坷垃头蛮!?最终大队不出一分,每个生产小队出50元。
        1987年,银行清理贷款,大队名下的贷款分到户,每口人380元,我们家负担了将近2000元。这个钱,主要是粮食歉收时购买返销粮欠下的。父亲卖了一头牛,又贷了几百元,才付清。
        1981年春天,父亲还走不利落,就扛着杆子丈量土地,为大包干分田到户做准备。
        祖父和曾祖的墓已荡然无存,风大,父亲眼圈子一红,说堆两个小土堆吧,这块多量出一分地。
        旱涝分档,肥瘦搭配,地分完了。紧接着分种子,分牲口,分农具,锅碗瓢盆麻烦的很,毕竟过了二十多年的集体生活,破家值万贯。
        父亲牵回来一头半大牛犊,肩上抗着一节拖拉机烟囱,腋下夹着个斗盆儿。父亲说大牲口咱侍弄不了,这个斗盆儿正好当牛槽子。拖拉机是大队的财产,不好分,车兜子三队抓阄抓去了,三队社员轮流用,套上牛,拉庄稼拉粪都中。柴油机一队抓去了,改装一下做了磨面的粉碎机。二队抓了一地零碎,这不,父亲把没人愿意要的烟囱弄回来了。
        母亲高兴的很,把烟囱安装到烙煎饼的炉子上,那烟火雾嘟嘟地冒出来,再也不往母亲脸上刮,母亲也不用再流眼泪了,高兴得光顾着笑,笑着笑着鏊子上的煎饼烙糊了。
        那烟囱,苗条匀称,像个芭蕾舞女郎,滑稽但实用,用了好多年也不坏,最后让我偷出去向货郎换了爆米花。
        枣树,桑树,影响庄稼生长,基本刨光,就连山上的柏树,也丢得差不多了。派出所从邻村一个人家搜出几百根柏木,五间平房顶全用柏木排起来浇筑的混凝土。我们村自己也偷,家家都有,也只能法不责众了。
        一些人家盖房子,嫌开采石料费劲,直接从承包的地坝上拆,胆子大的去拆扬水站。犁耙不够用的,伐了队里的梨树、柿子树做。反正分家单干,谁抢了是谁的。
        靠近承包地的荒场,都开垦起来种庄稼。父亲身体不行,分给我家的生荒被人家开垦去了,母亲气得咬着牙骂,也不知是骂人家还是骂我父亲。
        父亲诺诺地陪着小心:“不就是那点地蛮,发不了大财!”
        大牲口几户人家共有,十几家才凑成一犋牛。耕了一茬种麦子的秋地,耕牛累死了将近一半。牛是大家的,地是自己的,半夜不回,凌晨三点就起,甚至歇人不歇牛。可怜那些在生产队里养尊处优的耕牛,累不死也累趴窝。
        牛死了,生产方式一下子倒退到原始社会。繁重的体力劳动,人也受不了。
        夫妻吵架,母女拌嘴,解决方式除了喝药就是上吊。我们村去县医院等着洗肠的人有时得排队。医生可不管你真喝还是假喝,喝得少的更是使劲折腾,让喝药的人多受点罪,以后就不敢喝了。
        喝药的效率蛮高的,十个救不回一个两个,就是怪遭罪。个人建议,如果不是特别想死,一般不要用这种笨办法。
        话说一位老爷子,拉了一天的耩子,发现山羊少了一只,和老伴拌了几句,一瓶敌敌畏灌进肚子里,躺在老伴怀里,说他娘你别着急,我到那头安排好了回来接你。拖拉机,不,是牛拉拖拉机兜子,一路颠簸着去县城。其实大家也觉得没救了,不送医院等死又过意不去。走到半道,老爷子就咽了气。把个老太太吓得晚上不敢睡觉,需要子女来陪。
        上吊也是一个可选项。村头一棵歪脖枣树上挂了好几条人命,人们才想起这不是棵吉利的树,还是砍了为好。
        那几年,一个五百口人的小山村,非正常死亡占了一半,比例是忒高了点儿。
    5 . 地又卖了     

        我到城里念书,后来回县里教书,那二亩地早退给村里了。高速公路从村南头经过,征去二百多亩,人均还有一亩多点,父亲要我给村里省下二亩地的愿望没达成。嗨!不就是那点地蛮,大家看得有必要这么重要吗?
        转眼到了新世纪,关于村子振兴,大家有多种方案。建设田园综合体,开农家乐民宿游,没批准。建设大型仓储物流园区,也只是个传说。
        后来,来了一家公司,说是建旅游区。把山口豁开,修高标准公路和盘山公路,建停车场、度假区,修索道和高空玻璃栈道。据说还要修飞机场。
        像是那么回事,领导剪彩文艺演出一样不少,规划图也在公路边立起来了。
        一亩地3万块钱也补偿一到位,几吨十几吨炸药在山体里引爆,真是地动山摇。紧接着几十台大型设备进入工地,场面壮观。随后,大片耕地被高高的围墙圈起来了。“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的牌子,把村民挡在外头。
        几年下来,只有大货车进进出出,把进村的路面都压坏了,但始终没见旅游区的影子。
        有人说,建旅游区就是个幌子,人家是卖石头。
        也有人说,真喜死人!石头能卖几个钱?人家会干赔本买卖?
        还有人说,那石头里边有矿,好几毛钱一斤。
        随他去吧,反正地卖完了,咋整人家说了算,咱操哪门子心啊!外出打工挣钱要紧。
        后来,满山的围栏撤去了,村民前去参观。
        只见大门巍峨,左边一联:慎终追远缅怀逝者,左边又一联:厚养薄葬树立新风,正上方一蓝底金匾:流芳百世。
        门内是宽敞的追思堂,再往里,是绵延不绝的墓穴。
        据说,两米见方的一个墓穴,要五万块……不就那点地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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