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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团大裤衩儿
张庆江
如今在北京,几个麻友凑起一桌牌局。不论是谁,抓了一手霉牌,经常会冒出这么一句话:"这牌啊,真是解放军的大裤衩儿,哪儿也不挨哪儿,没和了。"每当我听到这句风趣幽默的京腔京韵的调侃时,总觉得是那样的亲切,很自然地想起了五十年前,我们内蒙兵团供给制配发的服装中,是有一条平纹粗白布系带式,齐头大裤衩儿的。那情那景那往事,引发了我的辛酸感念和遥想。
那是在1969年国庆节过后的一天,秋高气爽的塞外二驴湾,淡蓝色的天空中,飘动着几团白色的云。田野里,一堆堆黄褐色的蛤麻草,一丛丛深绿色的枝芨草,星星点点地迎着金风,瑟瑟抖动。在白皑皑的盐碱地上,牛群,羊群,马群分布在一望无垠的河套平原草地上享受着大自然的赐予,老烏加河水静静地淌着,南飞的大雁和许多叫不出名的水鸟,驻足在灌了冬水垦地的汪洋中啄食嘻戏。好一幅北国江南的美丽画幅。当年这里的景色,极象一元版人民币背面的优美图案,我曾在一封家书中这样写道:"如果要知道我们周边的大景色,就看一看一元币的背面,完全是那样子的。“
连队营地小伙房前。集合着来自北京长辛店,丰台,石景山,朝阳和呼和浩特,天津,保定的知青们,约计200余人,那个时代的学生蓝,白边懒汉鞋,成为知青装束的主体。偶尔也有深浅灰色,黑色,紫红色夹杂其中。大家心里格外激动,兴奋。女生排时不时地唱着军人管理者编词作曲的《兵团战士之歌》,男生排调侃着各类话题,哼唱着各色南北小调。我们在热切地盼望着司务长和上士带队从团后勤处领取兵团战士着装的马车车队回连。这可是当年从学生,老百姓到准军人:兵团战士的人生一步路啊!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真是稚嫩得很,青蔥单纯。其实那时候领到的不过是一套别人设计好的,一身红色潮流中的普通着装而已。
在知青们望眼欲穿之际,顺着二支渠木桥有三架五匹马驾驭的,满载纸箱的胶轮大车狂奔到八连的黄土路下坡,黄尘滚滚,呼啸而至。车把式老杨三一路甩着响鞭,代理司务长邢台籍老兵王彦生,上士李灏八面威风的端坐车头,他们的眉毛上都洋溢着欢笑。在知青集结的场地,车把式们吆喝住了马车。齐整整的百余个大纸箱摆放在队伍的前列,按照司务长预前统计好的表册,逐一点名,发放统一的兵团战士着装,大家有条不紊鱼贯式领取着。不到两个小时的光景,三辆马车上满载的制式统一的服装被瓜分一空,随着山东德州籍军人连长朱宁喜一声"全体解散"的口令,知青们人手拎着一大包,喜滋滋的回到了各班宿舍。
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兵团战士服装的供给标准是这样的:夏装:男装为一件黄绿色平纹粗布四兜制式上衣,女装为一件小翻领两兜上衣。两条黄绿色平纹粗布军裤,一件土白布长袖衬衫,一条土白布肥裆系带大裤衩,一双北京各商店里极易买到的黄色解放鞋,一双五眼系带白塑料底黑灯芯绒布鞋,两条深蓝色粗线袜子,两顶黄绿色单帽,一条白色极为粗薄的纯棉羊肚毛巾。(以上为一年一发)冬装:(不分男女),一身黄绿色平纹制式四兜棉衣裤,一身草绿色斜纹单卡其布制式四兜罩衣裤,一件草绿色斜纹单卡其布等式棉大衣,一顶草绿色斜纹单卡其布栽绒棉帽,一双黑色灯芯绒面轮胎胶底五眼系带式棉鞋或60年代那种冷库作业发放的黑色大鱼头式胶棉鞋,(二者发一)一个土黄色帆布斜挎式小军挎包,一副土黄色粗平纹布一姆指和四指分合式棉手套,一只黄色背带斜挎套裝式,铝制1,5磅胶盖水壶,一块1米x2米平纹粗白布床单,一副长约15米,宽1,5厘米的黄色背包带。(以上为每三年一次供给)这就是我们当年配发的全副武装,全副行头。每件衣裤左内兜后面上都盖有红色长方形带有出厂编号的图章。编号有一,二,三数字表示大,中,小。有正,副文字表示肥,瘦号型。图章最下方注有:二师被服厂出品的文字。鞋,袜,床单,挎包,水壶,背包帶等均无图章和标记。
看着服装简单模样,摸着这粗糙的质地,我们就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心里翻倒了五味瓶。各班的空气顿时沉重了起来,热情被冷却了,欢笑消失了,美好的幻想破灭了,憧憬被无情击碎。不知是谁带头比划着穿戴起来,有人自我解嘲宽慰地说道:"不管怎样,样式针码还不错,是四个兜的军官服。你们看,后面还是掐腰的,美式的,也挺精神。"有人骂开了:"这叫什么玩意儿啊!连衬衣衬裤,绒衣绒裤都没有,布料那么薄,能穿几个月?这叫脱了单裤穿棉裤,脱了棉裤光屁股!和正规部队比,就是后娘养的!"男知青们众口一词,给起了个外号:草蛋服。有人抖落着白色土布兵团大裤衩,把它罩穿在自己的外裤上。系紧了裤衩的带子,取笑着说:"都这样,我们去出早操,让连长看一看他部下的军容,你们敢不敢?几个人如此这般地包装了起来,惹得大家前仰后合地哄堂大笑。看着这条肥硕的兵团大裤衩被宽松地罩穿在各种形色的外裤上,有人起哄叫好,有人一声叹息,有人怒骂,有人沉默……就是这个罩穿大裤衩的形象,就像打烙印一样,永久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每当走到人生的转弯处,它总浮现在我的眼前,晃动着,飘荡着,挥之不去也不想挥去它。
不知是哪位文革中左迷的红卫兵大仙,把知青们罩穿兵团大裤衩这件事表现出来的"活思想","新动向",第一时间向连党支部作了汇报。为了平息知青们对兵团服的不满情绪,连里召开了全连大会。(全体知青,农工,复员老兵,军人。)组织了一场“忆苦思甜,批判资产阶级思想意识”的主题活动。由连里河南籍军人医生黄守然,(时年约36周岁左右)拖着冗长的乡音声泪俱下地给我们作了约计2个多小时的痛说革命家史的忆苦报告。具体内容已历50个年头了,也许是当时被愚弄了的我们,情绪化充满了头脑,也许是河南地方话的乡音太难听懂,黄医生说了些什么,至今全忘怀了。当年的千篇一律的说教,就像在背诵什么课文,以固定格式讲故事方式进行着。
主持大会的东北籍军人副连长老辛开始训话,其大意是:这里是军事编制的北京军区的序列单位。不是学校,更不是你们家里。你的这些需要接受再教育的小资学生,是应该彻底改造思想,接受解放军,毛主席派来的人的管理。中国是世界革命中心,全球还有三分之二的人吃苦受难,需要我们去解放。现在发给你们着装是很光荣的,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兵团的各级领导和连党支部是不怕有人跳出来捣乱的。再有这样表现的,就处分你们,加入你们的档案!云云……
大会的最后,是代理司务长,河北隆尧籍复转老兵王彦生的讲话,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用心良苦:"同志们,同学们,你们远离父母来到兵团,就是走向了社会。我们兵团实行的是供给制,每个人每月的津贴费是5元钱。以后逐年涨1元钱,这比正规部队只少了1元钱。写信要买邮票,也比不了部队。而其它呢?完全是和部队一样。你们是兵团战士,不像东北兵团,是农业工人。这是你们的光荣。什么是部队的供给制?就伙食标准而言,每天斤半粮食,4毛5,这就我们的供给制!你们要安心在这里好好干,不能光想比待遇,要到哪说哪,让你们的家长放心。我的话完了。“老王的话,完全是心平气和的语调,没有当时的说教和训斥。至今八连的兵团战友们在各种聚会时,仍念念不忘老王的话,"斤半粮食,4毛5,这就是我们的供给制!"时间过去50年了,他的话还言犹在耳。
散会后回到各班宿舍,知青们都像遭霜打的茄子低头无语了。是啊,老王说得对,人要到哪说哪,身在矮檐下,安敢不低头?领导我们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毛主席派来的领导,无产阶级专政的柱石。人家吐唾沫就是钉,说你啥,就是啥!死一个兵团战士,只发放区区120元的抚恤金,当年就是一块上海牌全钢手表的价钱。今天发你着装,且比插队知青没人管不强多了吗?他们一天的工分要到年底才能分红时兑现。一个好劳力的10个工分,分红时可能都不到3毛钱。人啊,要知足者常乐,能忍者自安嘛!知青们过此后再无抗争,大家认命了。但管这身着装,都约定成俗地戏称“草蛋服"。
尽管是"草蛋服",知青们还是轻易不舍得穿它,而是格外的珍惜它。平日里干农活,脱坯,割麦,盖房子,挖水渠尽量穿家里寄来的衣服。而把它穿后洗干净,叠得平平整整压在褥子底下。就是穿旧了,缝了补丁也舍不得扔掉它。一直到1975年兵团建制取消时,兵团战士服装就再无踪影了。
50年过去了,到如今哪位知青战友手里还珍藏着当年的"兵团战士服"呢?哪怕就是有一条当年的兵团大裤衩儿也是好的!这是历史的见证,这是宝贵的人生,这是青春的缩影!是那个时代的造物。